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旦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撒旦说:“你从哪里来?”撒旦回答:“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撒旦回答耶和华说:“约伯敬畏神岂是无故呢?你岂不是四面圈上篱笆围护他和他的家,并他一切所有的吗?他手所作的都蒙你赐福;他的家产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对撒旦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伯1:6-12)
又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旦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撒旦说:“你从哪里来?”撒旦回答:“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你虽激动我攻击他,无故地毁灭他;他仍然持守他的纯正。”撒旦回答耶和华说:“人以皮代皮,情愿舍去一切所有的保全性命。你且伸手伤他的骨头和他的肉,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对撒旦说:“他在你手中,只要存留他的性命。”(伯2:1-6)
上面的两段故事出自《旧约·约伯记》,它向我们传达出信众心头最大的惶惑:正直的人为何受苦?约伯之所以受苦,并不是因“罪”受“罚”,而是出自神对其信仰坚定与否的“试探”。从某个方面看,这种“试探”是与“果报论”相悖的、没有道理可讲的,因而是不公的。但它又确是耶和华所默许的,所以是合乎神意的。故而,除了祈求“天上的父”“不叫我们遇见试探”(主祷文,太6:13;路11:4)外,别无他法。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撒旦的角色——与其说是后世所谓的“敌基督”,倒不如说是耶和华一位另类的“助手”。他对约伯的“试探”,无论从初衷还是效果上看,都不啻为上帝信仰的“试金石”。由此看来,影片《仪式》以“魔”证“信”的剧情设定,不能不说是有“本”可循、有“典”可据。
当然,《仪式》毕竟还是一部产生于现代文化语境的影片,它的核心问题,“上帝是否存在?”——或者更确切地说,“上帝如何证明其存在?”——是一个标准的现代式诘问。因为在前现代的视域中,尽管“神迹”之说时有流传,但对于神的选民而言,上帝存在与否根本不能构成一个问题。《旧约·申命记》中明确警告百姓:“不可试探耶和华你们的神。” (申6:16)也就是说,上帝不需要证明祂的存在,而是必须被先在地视为一个确定的、不容质疑的事实。这同时也意味着,所谓的“试探”不是对等的,神可以“试探”人,人却不能“试探”(怀疑)神。对此,福音书中的一个故事有过极为精彩地诠释:
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魔鬼就带他进了圣城,叫他站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耶稣对他说:“经上又记着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太4:1-8;路4:9-13)
如果我们考虑到耶稣本人也曾扮演过“驱魔人(驱鬼者)”的角色(事见太8:28-34;可5:1-20;路8:26-39等),那么这个故事与《仪式》剧情的对照无疑将变得更为有趣。福音书中的“试探”是单向的,魔鬼试探耶稣,而耶稣不试探神,并以这种“不试探”挫败了魔鬼的“试探”(因为试探本身即意味着信仰的动摇)。而《仪式》中的“试探”却是双向的,魔鬼试探主人公麦克,麦克却以魔鬼的“试探”本身“试探”了上帝。这种“双向的试探”构成了整部影片最令人振奋的“突转型高潮”:既然魔鬼存在,那么上帝也必然存在。这样的构思不能不说是巧妙的,然而在我看来,也恰恰暴露了影片对上帝信仰的捍卫,貌似坚定、实则无力的窘境。
之前说到,信仰危机的到来,是与理性思潮的兴起息息相关的。在理性之光的普照下,不容质疑的权威也会受到怀疑,“不可试探”的戒律被自然而然地打破:一个最常见的问题是,如果上帝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虽然,证伪的难度显然与之相当),为什么还要相信祂呢?——这也正是麦克的态度:相对于恶魔附身,癔症和精神问题难道不是更科学、更“合理”的推断么?……不过,具体到麦克身上,无神论似乎还与其童年经验密切相关。影片花了不少笔墨来刻画麦克直面母亲遗体的经历(在影片中,母亲的形象与信仰是相互指涉的),似乎想向观众表达,正是因为传统死亡禁忌的消失、死亡的神秘性和神圣性遭到“祛魅”,才酿成了信仰的崩溃和虚无的产生——如果死亡只是一种物理变化,那么生命的意义、世界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入殓“仪式”的精神内涵随之被抽空,麦克与父亲的分歧由此产生。与之相对的是,麦克对魔鬼存在的感知和相信,也正是从死亡的“返魅”(与父亲亡魂通话这一超自然想象)开始的。
理性主义一旦含糊其辞,神秘主义势必大行其道。后面的剧情便顺理成章地急转直下,“双向的试探”因而得以完成。然而,一个十分浅显的问题却被叙事巧妙地掩盖起来,意欲在恐怖的氛围与华丽的场景下蒙混过关:既然上帝的存在是依靠魔鬼的存在来证明的,那么魔鬼的存在又当由什么来证明?显而易见,影片用逼真的影像诱使观众认同“着魔”的真实性,而(剧情前半部分提到的)对超自然现象的其他(科学)解释,却被无一例外地排除在了最终的“驱魔”场景之外。问题没有解决,只是被隐藏了起来。洞破幻象的观众完全可以追问:如果上帝只能以此等方式加以证实的话,那么当魔鬼尚且需要被证明时,上帝将何以自处?——这才是真正需要被回答的问题(事实上,神学史和哲学史上也从未有过从魔鬼反证上帝的论证方法)。
然而,影片真正的软肋或许尚不在此。归根到底,想要用某种证据去论证某一事物(比如用超自然现象论证魔鬼、用魔鬼论证上帝),这种做法,不是“逻辑实证”又是什么呢?这种思考方式,不是理性思维又是什么呢?……当影片承认这样的“试探”是有效的时,不仅默认了人类理性对上帝的充分适用性,同时也将自己逼上了捍卫信仰的诸多道路中最难走(如果走的通的话)的一条:从理性上证明上帝的存在!——一个思想史上不断立论又不断被驳斥,至今依然未得完成的任务,区区一部《仪式》,能给出什么答案?它若能给出,又该让安瑟仑、托马斯·阿奎那与康德等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