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被谁征服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过去很长时间都不是很喜欢大岛渚的片子,承认他作为日本电影新浪潮旗手的成就,但就是喜欢不起来。最早是不喜《感官王国》的虐恋,情色到处都有,《感官》的赤裸裸恐怕不算唯美浪漫的那种;后来看《御法度》,又觉得大岛渚太“狠”太“冷”。随着时光流逝,人对片子对作者的感觉亦会变化,尤其更加了解大岛渚的时代以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大岛渚电影,玩味再三,真正认同了今村昌平那句话:“大岛渚是武士”。
孤岛
故事发生在爪哇岛上,日军战俘营的环境,与《桂河大桥》颇为相似。后作也是经典,但我更偏爱本片,讲出了文化的复杂性和人性的诘奥。
同样是战争片,故事的空间地理环境对于影片意义表达有重要的限定作用,发生在大陆平原上的战争、丛林中的战争、海洋上的战争,在视觉修辞上会带给人不同的感觉,对于电影媒介而言,很难逾越视觉符号去传达意义。
在中国战争片中,与日本的战斗几乎只能限定于大陆,无论怎样讲述,都是守城/攻城的模式,故事内核是将外来者驱逐出去。而美国影片中的太平洋战场,由一个个孤立的岛屿组成,放眼望去是茫茫无边的海洋,因为都不是本土,参战双方的道德立场不是很引人注意,甚至被悬置在一旁。故事看来更像是存在主义的寓言,被抛掷在极端境地的人类,如何挣扎求生,岛屿仿佛与世隔绝,他者即地狱。《硫磺岛来信》、《细细的红线》莫不如是。
在大岛渚的岛屿上,日军和美军在“对峙”——一方已经投降,已无所谓军事上的抗争,这里的“对峙”指的是东西方文化的冲撞和互相凝视。这也是本片立意高于《桂河大桥》的地方,说“战争使人疯狂”容易,而说出战争背后隐含的文化心理是需要深厚功力的。
武士与农民
日军的两个主要人物:大尉世野,军士原。尽管日本军人都以武士自持,然而在战后的日本电影中,普遍存在一种精英主义的倾向,上层的军官更像是武士,气宇不凡,有高贵的尊严,参与的残暴行为较少,因为那样将有损武士的德行;相反,下级军人常常胡作非为,欺上瞒下,虐待新兵,滥杀无辜,与日本古装时代剧比较,会发现他们的形象并非武士,而是时代剧中猥琐、自私的农民。通过这样的转化,日本战争电影将战争带来的屠杀和残酷,归结为参战者个人素质和品德的问题,战争的罪责被个人化和偶然化了。
大岛渚并没有停留在这样的框架里,表面上世野是高贵的武士,原是粗鄙的农民,但随着故事的进展,会看到世野彬彬有礼的面具之下,暗藏的冷酷和残暴,压抑着的欲望导致突发的暴力;原行为野蛮,有虐待狂之嫌,但相比世野,他的人性和欲望更加直接、真实,在某一瞬间,一丝人情尚存。
跳出了武士/农民、精英/草根、人性/兽行的简单划分,对于武士道的反思才能更加深刻。说“反思”不说“批判”,因为本片中大岛渚对于武士道并非全然否定,除了展现了其极端性之外,也谴责了西方文化的傲慢无礼,对于异文化缺乏了解和尊重。
第一场戏,原和世野先后出场,原身穿军装,世野则穿着传统的剑道服。貌似两人都作为武士道的人格化,但这种装束上的差异表明,原的武士道是表面化的,空具“武”的形态,对于内在的“道”他不懂也无意钻研,这恰恰体现了日本明治维新后,在军国主义者的感召下,武士道从原本武士阶层专有的处世规条,转变为全民信奉的准则,就在这普及的过程中,原本精髓深奥的精神意涵也变得简单化和表面化了,于是在战争中出现了大量原这样的武人。平民硬性转化为武士,在崇武方面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洗不掉的是市井之民的功利习气,掺入了杂质便破坏了武士精神的纯粹性,原一方面显得猥琐,反过来在一些情况下又更具灵活变通的想法。再看世野,身着道服暗示着他是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武士,他的眼神、气度与底层平民出身的军人迥异,通晓英文则意味着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参悟武士道,浸淫其中,也受其所累。
在日本二战影片中,“武士”型军人/长官通常是不亲自出手的,dirty work交给下级,他更多地起到精神指导的作用。本篇第一场戏亦然,原惩罚性侵战俘的同性恋士兵kanemoto,当着战俘联络官劳伦斯的面,竟然要求双方重演性侵一幕,原从不掩饰自己的虐待狂倾向,逼迫士兵剖腹的情形尽显他的暴戾。此时世野出现,不同于原的“暴力小丑”形象,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轻而易举将身边的人震慑住,严厉而平板的语调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注意的是,原逼迫士兵剖腹自杀,虽暴虐倒也有一番“小农意识”的道理,如果剖腹谢罪,可按照“烈士”上报,家中会收到抚恤金,如果按律处死,则没有“为国捐躯”的待遇。这种思维方式是世野没有的,世野作为武士,并不考虑也无需考虑这些世俗之世。
从这一场戏中还可以看出原和世野对于欲望的两极态度,原无时无刻不在谈论性,揶揄性——譬如梦想在玛琳·黛德丽的小腹上醒来——从而满足某种直接的快感;世野与性绝缘,以近乎苛刻的禁欲来激发自己在“道”上的精进,他从不提到与性有关的任何事物,仿佛那是肮脏的,将破坏他精神的纯洁,西里尔裸露的肌肤都让他羞于注视,他的爱慕之情是纯粹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这份爱慕与他追求的“道”并不相冲突。在战争的特殊环境里,原的恣意狂放与世野的极度压抑形成对照,前者放,后者敛,结果证明还是后者的破坏力更强大。
这一场戏中被迫剖腹的士兵是朝鲜人,二战时朝鲜人的身份认同是很大的问题,被占领的一百年,一个民族该如何自处,有抵抗,当然也有同化。此处特意强调的朝鲜人身份,大岛渚似有所指,原强迫朝鲜士兵以日本武士的方式去死,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同性之爱
在军事法庭上,世野对英国伞兵西里尔几乎是“一见钟情”,这种爱慕的基础是对一个优秀军人的激赏,西里尔回答日本法官提问,对答机智,不卑不亢,他身上有一种世野极度欠缺的东西——个人主义英雄的潇洒,他作为英国军队一份子的意义并不明显,法庭上的他更像是一个高居众人之上的超人。这份潇洒是世野不可能拥有的,在武士道的教义中,集体至高无上,世野再出众,也是日本军队的一颗棋子,不允许拥有个性和情感。因此,在法庭上,西里尔只身面对敌人,世野却只能隐没于众人之间,唯有他的近乎痴迷的目光暴露了他内心的悸动,观者能够感觉到那一刻他呼吸困难。
为了留住这种潇洒之美,世野将西里尔从极刑判决中解救出来,在改变判决之前,西里尔心知凶多吉少,仍然对着虚空照镜子、刮脸,完全不将旁伺的敌人放在眼里,就像在自家的浴室;他敢于直视对手的目光,用机智的讽刺羞辱对方,尽管会因此遭到一顿拳打脚踢;在面对众多枪口时,他拒绝戴上头套,要睁着眼睛去死。刮胡子的镜头强调了西里尔的雄性特质,而他在枪口面前的勇气,使他成为“超人男性”的化身,任何雄性符号都从属于他。相比之下,世野镇日与剑为伴,剑是他雄性力量的延伸,或者说他试图用剑道来充实自己的雄性气质,他是从属于这一雄性符号的。因此当世野面对西里尔时,前者的雄性威力烟消云散了,他的眼神更像是一个芳心慌乱的女子,平素的努力是徒劳的,在真正的男人——西里尔面前,世野不由自主地女性化了。
精神上,世野早在第一面就已经被征服了,但他固执地无法承认,他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来征服西里尔,宣示自己才是征服者。他更加刻苦地练习剑道,可以说这是一种阳物崇拜的方式;他试图将西里尔拉进自己的世界,让他观看剖腹,体验绝食……,认同武士的生存哲学,即认同世野的成就。他也会在深夜跑去偷看西里尔的睡容,给关禁闭的他送去毯子,对于世野的这些行为,大岛渚没有批判也没有讽刺,甚至可以说是同情,精神即便在不断的试练中被蒸馏,也总有一些无法去除的杂质,比如天然的情感。
与劳伦斯的对话交待了世野曾为“二二六”起事部队成员,由于一些原因,没能参加政变,为此他十分懊悔。“二二六”是日本军部“皇道派”与“统制派”内部之争,“皇道派”崇尚精神主义,带有民粹色彩;而“统制派”更倾向于维持现有阶级秩序,军阀财阀联手掌握国家命脉。这场派系斗争以“皇道派”的事变失败而告终,从此统制派掌权直到战争结束,对于这场军部内讧,至今为止日本民间都对“皇道派”抱有同情惋惜之意,他们甚至被视为“忠臣藏”一样的人物,为了单纯的目标可以舍生忘死,从他们的角度这也算是“取义”。世野作为“二二六”的遗存,他身上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在现代已经不合时宜,这也是“皇道派”衰落的原因之一,“统制派”是军人也是政客,如东条。对于世野的代表的传统,大岛渚在批判之外,也流露出遗憾,如果在时代剧中,世野这样的人物当是英雄吧,生不逢时奈何。
武士道的名存实亡通过剖腹这场戏显示出来,朝鲜士兵被“赐予”剖腹的“恩典”,可以体面地去死。但是他剖腹时的胆怯、笨拙、痛苦不堪,介错人手法的笨拙更添黑色幽默。与时代剧中的剖腹戏完全不同,本片中的剖腹没有庄严的仪式感,反而显得残忍而荒诞。战时所谓的武士精神,对于大多数军人,不过是强为之说,自欺欺人而已。
世野是恪守准则的人,西里尔偏偏天生反骨,以各种方式与日军强加的规范对抗,吃花那场戏令世野目瞪口呆,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恶魔吗?”“但愿是你的恶魔之一。” 两人对视,暗潮汹涌。
西里尔对世野是何种情感呢?从这段对谈可见端倪。首先,他并不轻视世野,可以对比他看世野的神情与他讽刺其他日本人的神情,这同样基于对一个优秀军人的激赏,无论阵营;其二,他已经看穿了世野的内心,对世野的情感心知肚明;最重要的,他对于世野并不排斥,甚至对他的感情是接受的,以至于要通过极端的行为逼迫世野承认这份感情.
西里尔带着劳伦斯深夜出逃,与世野狭路相逢,世野拔剑相向,试图在这个特殊的人面前确立自己的雄性身份,当他说:“你为什么不与我打,打赢我你就自由了。”似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想打败西里尔,还是希望被打败。西里尔笑着扔下手中的剑,笑容依旧潇洒,他不需要用剑这种阳物象征来确认什么,他知道自己在精神世界里比世野强大,他无所顾忌释放力量,而后者压抑到了极点。
压抑与释放
西里尔的狂放并非天生,他的潇洒姿态背后是难以忘怀的伤痛,他在年少时,一样屈从于不成文的规范,伤害了自己的弟弟。他与弟弟的情感与其说是兄弟亲情,更接近一种同性之爱,在这段关系里,他仍然扮演男性的角色,弟弟是女性化的。他后来告诉劳伦斯,弟弟如今已经结婚,意味着弟弟脱离女性角色,进入男性世界,这也意味着他的情感空缺和创伤将永久地悬置。直到死亡来临,他梦回弟弟身边,补偿当年的亏欠。
在这种创伤感的影响下,西里尔不再屈从于任何规范,他以自己的逻辑行事。在面对世野时,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压抑,正是这种压抑导致了种种非理性的暴力,如迫使伤病战俘集合、枪毙战俘指挥官等等。在关键的时刻,西里尔知道如何让暴力危机化解——迫使世野释放压抑的情感能量,他的面颊一吻,让世野长期以来的自制土崩瓦解,西里尔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不就是你真正想要的吗?这样做不是很简单吗?”这场戏中,世野握剑,西里尔手无寸铁,剑是阳具象征,精神上被阴性化的世野无法用剑;而西里尔作为“超人般的男性”是不需要任何象征物的,他本人就是雄性象征,世野的倒下实为精神层面的去势。
至于原,他是无所谓压抑也无所谓释放的,他以自己诡辩式的生存哲学在极端的境地下游刃有余,直到最后审判的那一天。
在这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拉锯战中,世野最终承认了不愿面对的情感,更承认了自己的从属性,他独自来到奄奄一息的西里尔身边,剪下他的金发,向他深深行礼,以明确的姿态宣告了这场“战争”的胜负。与他的武士道精神一脉相承,世野重视精神世界甚于现实。
文化冲撞
英军联络官劳伦斯,虽然本片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的个性并不如上述分析的几个人物鲜明,他更多地起到穿针引线的媒介作用,将不同人物彼此冲突的价值观联系起来,他作为见证者目睹这些碰撞和由此产生的悲剧。
东西方文化冲突的主题主要通过劳伦斯这条线索来实现,相对而言,这条线索比较容易理解,通过台词和行动有很直接的表达。如劳伦斯与原、世野的谈话;他指责俘虏司令官对异己文化缺乏了解和尊重;他熟悉日本语言和文化,对于日本的很多方面抱有欣赏的态度,他可以作出标准的坐姿,当然同时他也敢于直接对抗这种文化的负面,如经堂那场戏。与劳伦斯的态度不同,俘虏指挥官是完全的白人中心主义者,也因此遭到了报复。
这场戏也展现了人们通常对于异文化的态度,尊重是有局限性的,劳伦斯可以接受世野练剑时的吼声,也可以理解原和世野为剖腹的士兵家属争取抚恤金的行为,但是当世野将同一逻辑套用在他本人身上时,劳伦斯被激怒了。他为理解异文化、与之共处作出了不懈的努力,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归属,他可以作为不发表评价的旁观者,但拒绝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从文化冲突的线索来看,世野无疑是日本传统文化的积极推行者,因此他不断要求战俘来感受武士道精神,他也曾真诚地对劳伦斯说:“希望有一天能邀请你们来樱花树下。”樱花、武士、日本,这些概念在传统中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而原,作为一个武士道的表面执行人,更多地代表着日本文化受外来影响的一面,如他那句“圣诞快乐,劳伦斯”,以及他与劳伦斯关于军人义务的对谈。
在影片结尾,武士道终究被斩除了,无论是传统的一面,还是现代变通的一面,世野和原都难逃死劫。这里感受不到大岛渚特别强烈的惋惜之情,他终是一个带有强烈现代性倾向的作者,比起对于人的关注,武士道的丧失在他的镜下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客观现实。
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博弈过程中,究竟谁征服了谁?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但深入内部,会发现无数的裂隙,有太多犬牙交错的痕迹。
(本片的配乐绝妙,坂本龙一操刀,身兼主演,很惊艳;年轻的北野武,还未遭遇那场导致面部神经损伤的车祸,难得看到脸部不抽搐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