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年轻一点的时候，喜欢杜拉斯的《情人》，开头一段可以背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那段文字里的爱情，是我向往的爱情。两个人，不一定在一起，但是，会一辈子珍惜，永远记得对方细如发丝的情意。去到他或她的城市，他（她）必定一呼即至。现在想来，这仍是种荡气回肠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不太相信了。因为，那些句子，我已经背不下来了。
秋天的时候，看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那书我读了两遍。现在我已经很少把一本书看两遍了。书里有苍凉的现实。中年男子的“老野兽味”让我想乐，而美丽女子亦变成了了米其林广告中轮胎人的样子，想起那一圈又一圈堆在腹间的赘肉，觉得实在是传神。
有没有人真的觉得：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老到无力把一个瓶子扔进垃圾筒？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里，与法官分别后的瓦伦丁发现一个老人正费力地举着一个瓶子，于是，她走过去，帮她把瓶子扔进了垃圾筒。有细心的人发现，在“三色”中，这个老人都有出现。在《蓝》中，朱丽根本没有看见这个老人，而在《白》中，卡洛看见了，却熟视无睹。只有在《红》里，瓦伦丁才伸手帮助了她，所以，《红》是部温暖的电影，也许，这个细节象征了由凉薄到温情的一个过程。
其实，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中，老人的形象是经常出现的。《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里，波兰与巴黎的维罗尼卡都在窗外见过蹒跚而过的老人，提着重物，步履维艰。
1994年的纽约电影节上，基耶斯洛夫斯基解释了《红》中的这一段戏：“我要说的就是，‘你可以帮助一位年老体弱、没法把瓶子塞进垃圾筒的女士’。它提醒我们，某一天，我们自己也会老到没法把瓶子塞进垃圾筒。”
假如，某一天，你，或者你深爱的那个人，老到皱纹密布，老眼昏花，甚至认不出你是谁时，年轻时候的那种爱，依然还在吗？还是，它已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极爱安哲罗普洛斯的《时间的灰烬》。年纪大了，却依旧爱那些美丽的名字。时间的灰烬，给我一种飘渺的感觉，沙漏的感觉，还有流水的感觉。
最后的时候，深爱艾蕾尼的雅各布，在街头乐手的音乐伴奏下，与艾蕾尼跳起他们以前的舞步。只片刻，艾蕾尼已经气喘吁吁，不得不坐倒在地。
有时，经常会想到一个词：力不从心。当一切都不再能掌控，甚至，是最最微小的喝水，吃饭，都要借助于他人之力时，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与心境？
雅各布与老友们分别后，在飘着冷雨的柏林街头，打着黑阳伞，脚步是浮的，风吹着他的伞，他仿佛要握不住了。走上轮船，把伞放在甲板上，他站在船尾。水流着，逝者如斯。穿过一坐桥，雅各布的脸，在阴影里光亮起来。我记得他伸开胳膊，展开，成为一个奇异的角度。那角度既像天使的翅膀，又像某种企求。就在这一刻，我的心开始酸痛。我没想到他会死，我觉得，在这部电影的三个人中，他是最开朗的一个。但是，我看到他的影子投于水上，然后，是暗淡。
“活在过去里，却无法再回头。这对我而言，才是事实。”这，是雅各布的话，是否，也是老年人共同的无奈？
那影片里有句美丽的诗一样的话：水从我掌心滴落，有那条河的味道。病榻上的艾蕾尼，垂下的手中，真的有水滴落。那条河，是年轻时一起在岸边共舞过的河吗？年轻时的容颜，垂垂老矣之时，还记得吗？一起在柳树下背唐诗宋词的日子，还在吗？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叶芝著名的诗句，跟杜拉斯的《情人》里那段话异曲同工。据说叶芝深爱那诗中的“你”，那人却屡屡拒绝他的爱意。也许，无法在一起，才会深爱，才会连那些皱纹也爱。
现实里，那个年轻时的帅气的人儿，如今是身边的一个糟老头子，衬衣领子脏了，却还不知道洗，菜市场里与人讨价还价，真是锱珠必较。更多时候，他与她，坐在一个屋子里时，默默无言，心中无一丝微澜，只有好时光，在无言里流逝着。
“时间的灰烬，降落尘世，不论大小，湮灭一切”。
当你老了，我也老了，世界在我们的眼里，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