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来自于《看电影》463期,文/宋琼芳)
这是女演员兼短片导演瑞切尔·沃德拍摄的首部长片,被她丈夫、影片中扮演父亲布鲁斯的布莱恩·布朗描述为“当《灵欲春宵》遇上《钢琴课》”。电影改编自美国作家牛顿·桑恩伯格同名小说却将故事拉到一个袋鼠跳跃的地方——正是某一只袋鼠的不经意出现,造成了一场不可挽回的事故——然而,当过去绕到眼前,当痛苦难以自拔,这一切真的与那只袋鼠有关吗?
凯特是青春的吉他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被拍成电影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只适合发生在电影里的故事。如在电影之外,故事的谜底看起来就会那样不洁;可在电影之内,那个夜晚的水坝上,肌肌肤光滑而唇嘴柔嫩兄妹,却如古希腊神话里的男女。奈德的父亲布鲁斯对儿子的女友托妮说过一句话:“青春就是美丽,美丽就是青春。”——凯特的美丽,就在于她的青春,所以连不伦也变得无邪。
她曾对哥哥奈德表示过对老去的忧愁,然而,一场车祸夺去她的生命,于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她如愿以偿地永远活在年轻岁月里。她飘扬的长发,她淡淡的雀斑,姣好的身体,雪白的背脊,戴着牛仔帽不经意间眯起眼睛调皮而放肆地笑,她穿着粉红色连衣裙走在阳光底下冷不防回头一闪幸灾乐祸的眼神,她每说一句话都习惯性地轻问哥哥一声:“对吧,奈德?”她总是喜欢在夜里犹如一只小狐狸般突然蹿到奈德床上,央央求他玩那个快乐的“轻挠”游戏: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轻轻移动,犹如走过平原,犹如穿过森林,犹如翻过山丘,犹如度过大海……青春只有喜与悲,没有对与错。他俩是一对龙凤胎,母亲过早离开人世,抛下他俩与另外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父亲是那样粗暴冷酷,于是他俩自然而然成为彼此的依赖。在一天天亲密无间的时光里,悄悄变化着的身体却忽然提醒俩人不再是孩子,然而他俩又总在童年与少年的身份里徘徊,不知不觉触碰到世俗的禁忌——这禁忌本身,却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俩更加难以抵抗神秘的诱惑:因为不可以,所以更好奇。终于有一天晚上,沉沉夜色中,猫头鹰悠忽飞过,水坝旁潮湿的泥土上,满脸羞愧却又充满爱慕的奈德静静匍匐着,从遮住脸庞的手臂下忍不住偷偷凝望凯特。而凯特,就像水中的女神那样新鲜,绰约。
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爱过的第一个人,无论这个人是谁——其实,岁月更替,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必定生活在自己最美好鼎盛的时代,必定活在自己最单纯无知的时代。这是他的初恋,只是不巧,初恋对象是他绝不能爱上的妹妹;更不幸的是,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她绚丽绽放的年华戛然而止:坐在哥哥克里夫车内的她,曾经健康的肤色已经苍白,曾经明媚的眼睛从此木然,曾经柔软的身体早就僵硬,曾经玫瑰花瓣的脸颊与额头淌着玫瑰色的血。因为她,他青春的琴弦被生生斩断,此后只有无数个夜晚的凄然哀鸣;也因为她,他记忆的空房总有那么一把摄人魂魄的吉他,清音透过重重岁月缭绕在他耳边。一听到那声音,他就会想起她的模样,更会想起他曾经与青春有关的一切:温柔而早逝的母亲埃米莉,独自抚养四个孩子的父亲布鲁斯,柔弱而自卑的哥哥克里夫,年幼而常被忽视的妹妹莎莉,以及那萌动的情欲,那热烈的渴求,那难言的愧疚,那决绝的放逐,那深深的思念……这是他生命轨迹的骤然改向,影响接下来的一生:对爱情的选择,对亲情的矛盾,对自我的评价,对生活的态度。
凯特是往事的流沙
当40岁的奈德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家,回到曾有凯特的地方,捕虾的网兜还留着,而那水坝早已干涸荒废。过往点滴像幽灵那样无处不在,每每将他毫无防备得拉进年少回忆,而现实中响起的真实声音又总把他从痴迷梦境中惊醒。
当他取出烟罐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蓦然间,凯特就出现在他身边,那样亲切可喜望着他;当他从抽屉里发现那枚小小的银质勋章,一下子克里夫孩童时的笑脸就跃入他的脑海。当他气走托妮,无奈站在窗边,镜头转过时,却是凯特站在屋外低声呼唤他的名字,那是片中最灿烂的一幕:他俩隔着薄薄的纱窗亲吻,然后她欢呼雀跃地跑开,抚摸一下躺在地上小狗的脑袋,双手翻了一个跟斗,他走出来打开水龙头,旋转的水花四洒,她笑着尖叫,两人争抢水管,扭在一起,阳光下的水珠打湿了衣衫,也渐湿了镜头,轻柔动人的音乐里全是快乐,只有快乐——然而,一阵汽车喇叭声让俩人不约而同停下、转头望去——时间突然拉回眼前,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奈德确实被喇叭声惊醒,原来是托妮驱车离去。
就是这样,过去与现在不断交错进行,从开始到墙上那个她那精巧绣出的名字,我们就知道,电影要营造出一片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澳大利亚分水岭以西的干燥平原,有着大片荒凉的土地,电影中的那座房子,远远望去,仿佛在郊野中孤立无援,只有屋外空地上晒着的一张张床单在寂寞的风里猎猎作响,生活在那里,就会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与疏离感——而这感觉也正如这个家庭中,亲人与亲人之间的难以靠近、难以理解,仿佛与身边的人永远隔着漫漫长沙,让人焦灼与情感的垂死挣扎,亦让人绝望于看不见地平线的人心之远。
奈德多年来不愿回家,一方面是因为凯特之死而自责:那天晚上他没有送她回家,克里夫在送她途中因为躲避一只袋鼠而撞车,令她丧生,克里夫随即上吊自杀。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父亲的复杂感情:憎恨、厌恶、惧怕、自卑、他认为父亲也需要为这场悲剧负责,因为父亲对克里夫总是那样苛刻,这是克里夫自杀的很大原因——除了对妹妹的愧疚,还有对父亲问责的恐惧。他也认定父亲对他们几个孩子从来没有给予过真正的关心与理解,在父亲眼里,除了美丽的凯特,似乎没有一个孩子值得他骄傲,甚至还令他蔑视。但同时,布鲁斯对儿子却也同样包含着多重思虑,他对克里夫确实感到内疚,尽管不愿承认,但这是他多年来深受困扰的心结;失去一个儿子,对剩下唯一一个儿子,既对他的不辞而别感到失望,却又始终牵挂他能回到身边,再不争气也终究是最亲的血脉。
年复一年掩盖的伤疤还是要揭开,要面对。凯特如同那荒漠中的流沙,让活着的兄长和父亲一边沉沦于往事的苦痛,一边却也逐渐梳理内心的纠结,从彼此仇视到彼此谅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回头,而可以改变的是当下不同的视角,是经历过长长岁月后沧桑却更敏锐的体验。所以,当奈德即使了解到更深的真相,也还是选择不让父亲承受更大的痛苦,用一个善意的谎言,让衰弱不堪的父亲终于能安心离去——奈德躺在父亲身边喊他那一声,亦让人从父亲的角度看待这个故事,我们只知道一点:无论如何,没有人希望悲剧发生。
(这天晚上,克里夫、奈德和凯特参加当地的舞会,凯特想要和奈德单独相处却被奈德拒绝,奈德狠心地撇下凯特,在凯特面前故意去吻另一个女孩。凯特隐忍着泪水难过地走向人群中寻找大哥哥克里夫。)
(之后,奈德跟那个女孩厮混在一起,而克里夫送凯特回家,然后悲剧发生了.)
凯特是彼岸的烟花
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凯特如同一抹最美的幻影停留在活着的亲人记忆深处。与她相比,现实中的两个女人就显得如此平凡。但是,电影在人物安排上,却耍了一点花招。先让我们看到托妮,一个一心想要成为演员的年轻尤物,带着泼辣、粗俗、与奈德的年龄差距,使人感觉她与身为作家的她似乎不太般配。随着电影推进,我们渐渐发现奈德喜欢她的原因:年轻而肆意的美貌,任性而自我的脾气,在某种程度上与凯特十分相似,尽管凯特比她更加清纯,但奈德自身亦早已是堕落。然而,当我们开始期望两人或许会在这段救赎的过程中产生爱情的火花,托妮骤然中途离场。
这个时候,电影一直隐藏真正的女主角出现了,莎莉。在这场悲剧中,她是最无关紧要的人,却也是最无辜的人。因为她有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姐姐,因为她有两个疯狂爱上自己妹妹的哥哥,因为她还有一个完全蒙在鼓里的父亲。只因为这样,所以她的一生就不得不用来为他们收拾那个烂摊子。姐姐死了,哥哥死的死、走的走,而她必须留下来照顾父亲,维持孤零零的家。然而,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从来没有想过像奈德那样离开,只是默默在家里为一年年老去的父亲安排日常起居,等待哥哥有一天能回来。
电影开头,她开门看见奈德,那笑容与拥抱是多么开心多么热情;电影结尾,她告诉奈德她早已知他与凯特、克里夫与凯特的暧昧时,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平静慈悲,她甚至还对惊诧而激动的奈德说:“别告诉爸爸,难道你想让他发现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一个乱伦的小女孩吗?”——这句话正是为了引出奈德最后对莎莉说的:“爸爸活了一辈子却不知道他最大的成就,就是你。”
送走父亲,孑然一身,可她微笑着对奈德说:她不感到遗憾,至少社区里辅导的十几个孩子喊她“阿姨”,就觉得很满足了。如果说,凯特是神话里的精灵,那么,莎莉就是现实中的圣徒。她与她,是如同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相互映照。当凯特这样的女人在艺术的彼岸犹如烟花一般令人瞬间恍惚迷醉,她闪耀的光芒却正好强烈照射到现实的此岸,让莎莉这样的女人身上的善良、悲悯、豁达一览无遗——来自凡间的感动更值得细细回味——为自己最亲爱的人无悔付出、静静包容,这种朴实的温柔才是真正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