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科恩兄弟翻拍经典西部老片《大地惊雷》这一行为本身就已涵括了这部电影最大的意义——向西部片致敬，向好莱坞的精神故乡策马奔驰。为了这趟回归西部之旅，科恩兄弟放下了身段，卸下了扬名立万的圆月尖刀，化繁为简，回归尘土，拍出了一部不那么“科恩兄弟”却很值得被记入“西部片”档案的电影。
要知道，所谓“西部片”一直承载着好莱坞浓浓的乡愁。自1903年第一部西部片《火车大劫案》问世以来，这一美国本土制造的类型片一度成为好莱坞电影中最具美国特色和票房号召力的片种。西部片所表现的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沙漫漫，红尘轻骑，孤胆英雄策马而来，又绝尘而去的意境，既是对美国早期西部开拓浪潮的诗意化表现，也是“美国梦”最具雄性荷尔蒙的一个注脚。这一美国独创的类型片在1930-60年代达到巅峰，诞生了一批叫好又叫座的作品，如《关山飞渡》（1939），《正午》（1952）等，构架了美国电影史中分量极重的一章。
科恩兄弟版的《大地惊雷》改编自Charles Portis 1968年创作的同名小说，也是对1969年约翰·韦恩主演的电影版本的再次翻拍。电影讲述了年仅十四岁的女孩Mattie为了替父报仇，雇用了她眼中最粗暴强悍的探长Rooster Cogburn一起千里奔袭追缉凶手的故事。
科恩兄弟的版本与老版电影最大的不同在于新片沿袭了原著小说中以小女孩Mattie为主体的叙事角度，并在台词上采用了与故事背景时代更相符的语言风格（DickensianEnglish）。1969年的版本让西部片明星约翰·韦恩凭借独眼警探Rooster Cogburn的形象一举摘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而2010年科恩兄弟版的《大地惊雷》则把出演时年仅13岁的海莉·斯坦菲尔德捧上了台面，成为今年好莱坞最引人瞩目的童星。海莉今年也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的提名，从而获邀出席奥斯卡并亲眼见证了和她一样童星出道的前辈娜塔莉·波特曼加冕影后——相信这一不平凡的经历足以在海莉心中埋下更具野心的种子。
能够让小海莉如此发光发热的，除了她本身的努力和资质外，也得归功于导演对电影叙事的重新布局，使得那个少年坚毅的女孩成为观众感知事件的通道。而与此同时，通过电影首尾的对照，西部荒原上那惊心动魄的追凶故事被深刻地纳入少女成长的年轮之中，呈现了超出一般西部片所张扬的“江湖感”之上的人生况味。女孩不仅感知事件，也承担事件。她像一座被时光刻出的木雕，用最后成型的样貌展示所有那些被刻刀挖去的部分。影片最后，观众看到二十年后的Mattie，失去了一条手臂，面目严肃，姿态刻板， 迟迟未婚，是小镇上的一个怪咖。她简直让我想起离开大陆后的张爱玲，离群索居，新作寥寥，死后留下一箱子手稿，中文英文翻来覆去写来写去都是那一筐子家族旧事以及与某个“无赖人”的纠葛。我对张爱玲是怀有深深敬意的，只是也难免会觉得，也许有些人的人生真的就是在一个石破天惊的当口爆发，随后便归于沉寂，用接下来一生的时间来回味当时的月亮。对于Mattie来说，驰骋西部不是她的生涯，而为父报仇的那一趟冒险却成就了对生命巅峰的攀爬。她的青涩与短暂爆发，和独眼探长这个资深老江湖的浪迹一生相互映照，更显得意味悠长，令人有惺惺相惜之叹。
电影中有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一老一少追凶的路途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物都异行异状，十分出彩。影片将近尾声时，探长带着因被蛇咬而情况危急的Mattie一路策马狂奔，把马累垮了，下来把它一枪射死，抱着女孩继续前行，那个瞬间温情爆发的场景相信能赚得不少观众的热泪。而片中时不时蹦出的科恩兄弟式黑色幽默又令会人忍俊不禁。
不过，从导演掌控力的角度来说，最难能可贵的其实还是这一对功成名就的鬼才导演对“西部片”这一体裁所表现出来的敬畏。他们“有分寸”地遵循了西部片的规律，又赋予电影一种雄浑而完整的历史感。在创作上，语汇简练，意象新颖，毫无用力过猛，玩弄概念之处。因此，我们可以说，《大地惊雷》也许并不是科恩兄弟最出色的作品，却自有其恰如其分的重量和位置，显露出这一对鬼才导演对电影艺术的驾轻就熟及强大自信。
2011-3-12
Värmö, Sweden